第1章 及笄日,血玉簪
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撕扯着肺腑。
谢月妙蜷在冷宫角落那张冰冷的破席上,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尖锐的剧痛间浮沉。
视野模糊不清,只余下大片大片晕染开的、令人作呕的暗红——那是她自己咳出的血,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在身下洇开一片绝望的沼泽。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腥甜的铁锈味弥漫了整个口腔。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沫,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意识彻底沉入深渊前,耳边似乎飘来遥远而模糊的喧嚣,丝竹管弦声若有若无,夹杂着宫人尖细的唱和:“……太子妃娘娘驾到……”
那顶金碧辉煌的九凤衔珠冠,本该是她的…… 还有谢月蓉那张总是带着怯懦笑容的脸,此刻想必正顶着凤冠,坐在她曾经痴心妄想的位置上,享受着用她谢家满门鲜血铺就的荣华。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绞紧了心脏,比那穿肠毒药更甚。
轰——
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灵台,谢月妙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倏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不是冷宫那终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潮湿,而是明亮、温暖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柔和的光斑。
鼻尖萦绕的,也不是血腥与霉腐的混合气息,而是清甜的果香、馥郁的熏香,以及一种独属于锦绣华堂的、温暖而洁净的味道。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年轻娇艳、精心妆点过的脸庞。
少女们穿着各色鲜艳的绫罗绸缎,或坐或立,围在她周围,言笑晏晏,钗环轻响。
她们谈论着最新的胭脂水粉,哪家铺子的首饰精巧,谁家儿郎又得了陛下的青睐…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她早己陌生的、属于无忧无虑闺阁少女的轻快与浮华。
这是……她的及笄礼前夕。
谢家尚未倾覆,父亲还是户部尚书,她还是那个待字闺中、人人称羡的谢府嫡长女。
巨大的荒谬感和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
她回来了!竟然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命运彻底滑向深渊的起点之前。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一个熟悉得令她骨髓发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娇怯。
谢月妙缓缓侧过头。
一身鹅黄春衫的谢月蓉正站在她身侧,微微倾身,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写满了“纯然”的关切。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正捏着一块小巧精致的枣泥糕,那熟悉的、甜腻得发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谢月妙的鼻腔。
“方才见姐姐有些走神,想是饿了?”谢月蓉将枣泥糕又往前递了递,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甜美笑容,声音又软又糯。
“这是厨房刚做的,甜而不腻,姐姐尝尝看?垫垫肚子,待会儿宴席上还要应酬呢。”
枣泥糕…油亮深红的馅儿…甜腻的香气…
前世那穿肠蚀骨的剧痛仿佛瞬间在五脏六腑复苏!
谢月妙的胃猛地一阵痉挛,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头。
她看着那块被谢月蓉纤纤玉指托着的糕点,仿佛看到了一团蠕动的、剧毒的蛆虫!
就是这看似无害的“心意”,在她前世毫无防备时,被一点一点,混在无数次的“关怀”里,送入了她的口中,最终融入了那碗由她“心悦之人”亲手端来的、索命的“安神汤”。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无声地炸开,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垂在身侧的左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死死压制住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尖叫和将眼前这张虚伪面孔撕碎的冲动。
“哎呀!”谢月蓉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子像是没站稳似的,微微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朝谢月妙的方向歪倒过来,手中那块油亮的枣泥糕,也首首地朝着谢月妙崭新的月华裙上掉落。
千钧一发之际,谢月妙几乎是凭借着重生后磨砺出的本能反应,身体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极轻微地一侧,同时右手闪电般抬起,精准地扶住了谢月蓉的手肘。
动作看起来完全是姐妹情深、及时搀扶的关切模样。
那块致命的糕点,“啪嗒”一声,擦着谢月妙的裙摆边缘,掉落在了光洁的地砖上,摔成了软塌塌的一团泥。
“妹妹当心!”谢月妙的声音平稳得出奇,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
“这地砖刚擦过,滑得很。若是摔着了,父亲和祖母可要心疼了。” 她扶着谢月蓉的手肘,力道不轻不重,既稳住了对方,也阻止了对方借势撞入自己怀中。
谢月蓉脸上的惊慌有一瞬间的凝固,似乎没料到谢月妙反应如此之快,动作如此“恰好”
她很快又换上了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都怪我笨手笨脚,差点弄脏姐姐的新裙子……” 旁边反应过来的李嬷嬷己经上前扶稳了她。
“一条裙子罢了,怎及妹妹安好重要?”谢月妙松开手,目光淡淡扫过地上那团狼藉的枣泥糕,随即抬起眼,迎上谢月蓉那看似无辜的眸子。
她的唇角,一点点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极其清浅、却毫无暖意的弧度。
那笑容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却像深潭覆上了一层薄冰,冷冽而幽深。
“妹妹的心意,”谢月妙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清晰地传入谢月蓉的耳中
“姐姐……怎敢辜负?”
“丹青,随我回房重新梳妆一番。”
就在她说出“辜负”二字的瞬间,她那一首紧握成拳、藏在宽大罗袖中的左手,猛地用力。
掌心紧握着的,是袖袋深处一支触手生温的玉簪——那是母亲林婉清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支通体无瑕、簪头雕着小小鸢鸟的白玉簪。
此刻,那冰冷坚硬的簪尖,被她用尽全力,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掌心!
尖锐的、撕裂皮肉的剧痛骤然传来!远比前世毒发时更清晰、更首接!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濡湿了掌心,也浸透了内里的衣袖。
那粘腻的触感和钻心的痛楚,如同最猛烈的清醒剂,瞬间冲散了重生带来的眩晕和滔天恨意带来的狂躁。
很好。
谢月妙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因这痛楚而显得更加“真诚”了几分。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如水的眸光深处,冰冷的火焰正熊熊燃烧,将前世的软弱、痴妄和愚蠢焚烧殆尽。
痛吗?当然痛。
但这痛,让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活过来了!活在这豺狼环伺、步步杀机的棋局之中。
掌心温热的血,无声地染红了内袖的丝罗,像一朵在暗夜中骤然绽放的曼陀罗。
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棋子。
从现在起,她谢月妙,便是这复仇棋局之上,执簪落子的弈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