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血色归途
浓稠的血腥味死死堵住崔令薇的口鼻。
不是闺阁惯用的沉水香,也不是春日庭院里新绽的梨花香,是铁锈般生冷、粘腻,带着脏器温热腥气的——血的味道。铺天盖地,将她淹没。视线里最后的景象,是父亲崔泓怒睁却空洞的眼,母亲柳氏倒伏在血泊中依旧死死护住幼弟崔珩的尸身,雕花窗棂被喷溅的猩红染得斑驳狰狞。刽子手冰冷的刀锋映着残阳,再次挥下……
“呃啊——!”
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喘撕裂了喉咙,崔令薇猛地从拔步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寝衣,粘腻地贴在背上,激起一阵更深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尚未消散的、被利刃贯穿的剧痛幻觉。
她大口喘息,像离水的鱼,贪婪地汲取着空气。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舞,耳畔是血液奔流的嗡鸣。
不是刑场!不是血泊!
她剧烈地转动眼珠,视线仓惶地扫过西周。熟悉的茜色纱帐低垂,帐顶悬着精巧的鎏金镂空香球,正散发着宁神的淡淡苏合香气。月光透过窗棂上的软烟罗,在地面投下清冷的格子光影。紫檀木嵌螺钿的梳妆台,案几上摊开的半卷《山河舆志》,墙角那盆养得极好的素心兰……
这是她的闺房!她在崔家尚未倾覆时的闺房!
指尖死死掐进掌心,锐利的痛楚带来一丝清明。不是梦!那灭门屠戮的绝望,刀锋加颈的冰冷,族人凄厉的哀嚎……太过真实,太过刻骨!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时那灼人的温度。
“五年前……”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她混乱的脑中炸响。她猛地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平滑的金砖地上,踉跄扑到窗边,一把推开雕花木窗。
仲秋的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吹散了帐内残留的暖香,也让她混乱的头脑骤然降温。院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叶片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她记得清清楚楚,崔家被抄没的前一年冬天,这棵陪伴她长大的老树,因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被压断了主枝!
它还在!它还好端端地立在那里!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堤坝,几乎将她溺毙。她扶着窗棂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抠进木纹里,身体却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只能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重生了……她竟真的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那场滔天大祸尚未降临之时!
泪水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命运被强行扭转的激荡与茫然。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才将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死死压了回去。不能哭出声!不能惊动任何人!这偷来的、如履薄冰的生机,容不得半点差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小姐!小姐!快醒醒!老夫人……老夫人怕是不好了!”
是她的贴身丫鬟青黛!
崔令薇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瞬间点燃的火焰烧尽。祖母!是了,就是这个夜晚!前世,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凉的秋夜,缠绵病榻数月的祖母,油尽灯枯!
巨大的悲痛夹杂着重生带来的惊悸,如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虚软得不听使唤。青黛己冲了进来,看到跌坐在地、面色惨白如纸的小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过来搀扶:“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地上凉!”
崔令薇借着青黛的力勉强站首,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青黛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青黛吃痛地低呼了一声。“祖母……”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带我去……快!”
青黛只当小姐是骤然听闻噩耗,惊痛过度,不敢耽搁,连忙替她胡乱披上一件外裳,搀扶着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冲出了闺房。
崔府深夜的廊道,灯笼的光晕昏黄黯淡,拉长了主仆二人仓惶的身影。夜风穿过庭院,卷起枯叶,发出簌簌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鬼魅的低语。熟悉的府邸,此刻在崔令薇眼中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影。那些雕梁画栋,那些假山流水,那些她曾习以为常的富贵安宁,都将在五年后,被染成刺目的血红。
祖母居住的寿安堂,此刻灯火通明,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悲戚之中。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也压不住那弥散开来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衰败气息。
父亲崔泓一身素色常服,背对着门口站在床榻前,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僵硬而萧索。母亲柳氏跪在脚榻边,握着老夫人枯槁的手,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几个心腹的老仆垂首侍立一旁,脸上皆是哀戚。
崔令薇的脚步在踏入内室的瞬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目光越过父亲的肩头,落在拔步床上。
祖母静静地躺着,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面色是一种泛着死气的灰黄。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地投向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流逝。
前世,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伏在祖母床边,听着老人家断断续续的叮嘱,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永远失去了最后一点光。
“薇……薇儿……” 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从老夫人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柳氏连忙推了推呆立着的崔令薇:“薇儿,快!祖母唤你!”
崔令薇如梦初醒,几乎是扑到了床榻边。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祖母枯瘦如柴、布满褶皱的手背,那微弱的脉搏跳动,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挣扎,烫得她指尖一缩。
“祖母……薇儿在……” 她哽咽着,将脸贴近祖母冰凉的手掌。
老夫人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聚焦看清最疼爱的孙女。她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像是在积聚最后一点力气。
“崔家……崔……” 声音破碎不堪。
崔令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世祖母临终前,只是反复念叨着要她“听话”、“安分”、“嫁个好人家”,从未有过如此挣扎着、仿佛要倾尽生命呐喊的姿态!
就在这时,老夫人那只被崔令薇握着的手,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反手死死攥住了孙女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崔令薇痛得一颤,却不敢挣脱。
老夫人的眼睛骤然瞪大了一些,涣散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锐利的光一闪而过,首首刺入崔令薇的灵魂深处!她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另一只手艰难地、痉挛般地在身下摸索着,抓住身下垫着的素色细棉布寝衣一角,猛地一扯!
“刺啦——”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惊心。
老夫人攥着那块撕下的布帛,用尽全身力气塞进崔令薇被迫摊开的掌心!同时,她枯槁的脖颈奋力向上抬起,干裂的嘴唇几乎贴在崔令薇的耳廓上,发出几个破碎到极致、却带着泣血般决绝气音的字:
“救……崔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夫人紧攥着孙女手腕的那只手,力道骤然一松。那双瞪大的、似乎要将某种惊天秘密刻入孙女骨血的眼睛,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头颅重重地落回枕上,再无声息。
“母亲——!” 崔泓发出一声悲怆的呼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柳氏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化作撕心裂肺的哀恸。
寿安堂内,悲声大作。
而崔令薇,却仿佛被隔绝在了这片悲声之外。
她如同石雕般僵跪在床榻边,手腕上残留着祖母最后那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所有的画面都模糊了,唯有掌心那块被强行塞入的、带着祖母最后体温和微弱血腥气的素色布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粗糙的布面,被她下意识地、死死攥紧在拳头里,尖锐的棱角硌着柔软的掌心。
救崔家。
那三个字,不是临终的牵挂,是泣血的遗命!是绝望的警钟!是祖母用最后一点生命之火,为她点燃的、指向五年后那场灭顶浩劫的唯一路标!
前世懵懂无知,只当祖母是放心不下家族安宁。首到此刻,首到血淋淋地重活一世,她才真正明白这三个字背后,是何等惨烈的真相和何等沉重的托付!
冰冷的寒意,从攥着血书的掌心,顺着血脉,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冻结了刚刚重生时那点不真实的庆幸。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摊开紧握的拳头。
昏黄的烛光下,掌心那块不过两指宽的素色棉布上,赫然是用某种深褐近黑的粘稠液体,仓促涂抹出的三个歪斜却触目惊心的字——
救崔家!
那颜色,分明是凝固的血!是祖母咬破指尖,以心头精血写就的绝命诏!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终于冲破了崔令薇死死咬住的牙关。她猛地将那块染血的布帛重新死死攥紧,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掌心,带来更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惊悸。
她抬起头,越过父亲悲痛欲绝的背影,望向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仿佛预示着她将要踏上的、布满荆棘与血腥的未知前路。
眼底最后一丝属于闺阁少女的惊惶脆弱,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冰,瞬间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封雪原般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淬炼于地狱之火的寒芒。
救崔家。
不是祈求,是誓言。
以血还血,以命搏命。
这一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